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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好文分享：媽媽的金錶
作者: 綠草如茵	日期: 2024.12.29　　天氣: 　心情:

媽媽的金錶
作者：何瓊尹

我很喜歡手錶，但卻不喜歡戴它，我不喜歡手上有多餘的累贅感。媽媽曾經有一隻勞力士金錶，她隨時隨地都戴著，只有洗澡時才會拿下來。小時候我常常問她為什麼要戴手錶，她每次的答案都一樣，看時間啊！我又問她：為什麼一定要知道現在幾點呢？

在那集體貧困的年代，會賺錢的外公從沒讓媽媽吃過苦，她生活的苦難開始於嫁給爸爸的那一刻，大富大貴也是。正逢台灣產業轉型與經濟起飛的奇蹟時代，除了樓仔厝和賓士車，爸爸也為自己和媽媽買了一對勞力士金錶。他們戴到各式應酬場合，我卻很少看到他們真的抬起手看時間，那對金錶顯示的時間彷彿更長，是他們白手起家的整個光譜。

爸媽把家裡裝潢得金碧輝煌，配上最好的紅木家具，寬大的玻璃窗裡陳列著琳瑯滿目的高級紅酒和威士忌。我最喜歡那座需要上鍊的實木發條時鐘，同時又有些怕它，尤其是當午夜十二點整時，那聲鐘響彷彿特別響亮，令人發毛。所以每次當我半夜肚子餓下樓找餅乾時，總是刻意避開整點的時間。

時間好像不是依規律的節奏在走，一切都來得很快。那一晚媽媽哭得撕心裂肺，她的金錶被叛逆期的哥哥偷了，她跪坐在地上呢喃著，沒了，沒了。從那天起，客廳的時鐘停了。

為了躲避來討債的黑道，我們連夜搬家。爸爸逼不得已躲到大陸，我看著個性強悍的媽媽低聲下氣地跟人借錢，一夜之間，那些遍布政商名流界的朋友也都很有默契地突然消失了。

為了分擔家計，上了大學後我打三份工，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買錶的，從夜市幾百塊的簡單款式到幾千塊的入門品牌，但我始終不愛戴錶，只是想要擁有時間。我一心念著老家的那座時鐘，心繫著沒有人幫它上鍊。

媽媽慢慢地迷失在時間裡。腦中風後的她連有沒有吃過飯都忘了，有次卻突然問我：我是不是有一隻金錶？我回答，對，妳有一隻金錶，但是被哥哥偷走了。她像突然想起什麼：我是不是有一個兒子？接著淚水布滿她的眼眶，我還來不及反應，她卻馬上開心地手舞足蹈了起來。我跟著她一起扭動身體跳舞，快速轉過身把眼淚擦掉。她倒退著走，最後變成了我的小孩。

有一次她從鄉下外婆家抱回一顆好大的木瓜，我訓斥了連走路都不穩的她：為什麼那麼重還要摘回來？！她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低下了頭，無辜地呢喃著，姊姊愛吃木瓜。原來當時間線偶爾不小心重疊時，她還會想起，自己是個母親。

那陣子媽媽一直玩弄我的小米手環，問我買隻手錶給她好不好。我說這是電子的要充電，她不會用，她滿臉失望。我心中雖想著改天要買隻簡單的手錶給她，但仍用大人對小孩的語氣問：要錶幹嘛？她露出燦爛的笑容，看時間啊！

然後，這個笑容永遠地被凍結。時間之於她，不會再前進了。

我常想著，倘若時間非線性進行，有扭曲的可能性，那或許在另一個次元，她還只是那個剛到大都市的少女，看著百貨行櫥窗琳瑯滿目的手錶，想著有一天她能擁有。又或許爸爸才剛把錶戴在她手上，她可能會拒絕，因為金錶實在太重了。可能她不會結婚，不會生下我們，在那個時空，她將完全地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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